人活一張臉,樹活一層皮。在毛家段活人,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。這塊地處偏僻,山高路堵,與外界人來往稀少,也少有新聞傳進來。張家的長,毛家的短,便在人的舌頭尖上掛著。不小心在東頭放個臭屁,西頭的人大半年還在惦記。活人的名份,就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,嘴皮子里。毛家段的人,幾乎人人都習得了一門手藝。掙錢倒在其次,關鍵是有手藝的總比單單務農的讓人瞧得起。手藝人三六九等,教書匠名聲最好聽,但也得不了幾個錢的實惠。殺豬匠好像最低賤,卻能落得油水光光肚兒圓。 既有名聲,又有實惠的要數石匠。
這里盛產石頭。修房造屋,打造家用器具,都是石頭原料。人家戶子要用石桌石凳,石缸石柜,石磨石槽,也就練達出一些石匠師傅。這些石匠中間,手藝最好的要數毛方貴。毛方貴會看山取石,憑石下料,雕龍刻鳳的細活兒更首屈一指。毛家段很多石匠師傅都是他帶出的徒弟。
毛家段方圓幾十里,大人和懂了事的娃兒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毛方貴的大名。但人們說起他,卻不說他的石匠手藝,而說他客氣文明的為人。毛家段族多戶小,混來混去十幾個姓。姓多輩份亂,人也分不出個你大我小,說話做事也少有羞躁。嘴巴一張,吐出來的就是說男女褲襠下面的話。見了女人,不說兩句葷話,不在人家身上捏摸兩把,就好像是瞧不起別人一樣。毛方貴卻是個正經人。見人先堆三分笑,笑口不開絕對不說話,話里沒有幾個文明字絕對不是他毛方貴說的話。他見了男人就握手,見了女人就說“你好”。那客氣和文明像是個熱熨斗,熨得人心里舒坦,臉上泛紅。毛方貴并不是只在大人中間做樣子,就是對還拖著鼻涕的娃娃家,只要人家家里給取了大名,他也從不叫人家小名。碰著親房里的人,毛方貴還按自己的輩份,在人家的大名后面連上得體的稱謂。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子就讓他叫做毛什么爺了。
毛家段還有句俗話說,娃兒兩天不打,上房揭瓦,媳婦三天不揍,皮膚難受。人家戶子里,媳婦三天兩頭鬧,娃兒一天三回哭,折騰出不小的動靜。毛方貴家里卻始終是安靜和平和。這么多年,就從沒聽見他媳婦和娃兒們哭鬧過。要是你到了毛方貴的家,更能知道他家教的嚴謹和待人禮數的周到。一進他家門,他媳婦給你泡茶,他娃兒給你點煙,他從你爹的病問到你娃兒的上學,就像你是他家八輩子都請不來的稀客一樣。毛方貴還在自家院壩跟前種了一大片月季花,一年四季都是紅艷艷的,像是在他家房前豎了一面紅旗。
毛方貴仁義、謙和,他的名聲和威望,讓毛家段的人都不好意思當他的面叫一聲“毛方貴”。似乎直接叫他的名字,就是抬高了自己,小瞧了他毛方貴,就是作踐了毛家段的祖輩先人。也似乎,毛方貴這名字就不是拿來給他們這些土包子人叫的。毛家段的人,包括毛氏家族里比毛方貴高出幾個輩份的老人,都把他叫做“掌脈師”。
狗娃依輩份把毛方貴叫方貴爺,他想不清楚掌脈師是何方神圣。狗娃這年十一歲,是尖包山小學五年級的學生。有一回在路上碰見毛方貴就拿這話來問。毛方貴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,然后笑著說:“狗娃,你這個問題問得好。修房造屋要安地塹,地塹要有個端正豎直;人家做水缸,做石柜子,做石磨,修豬圈,也要講個用料的大小長短,方正豎圓。我呢,就要在石頭上劃墨線,讓其他匠人跟著墨線做活路。所以人家就叫我掌脈師。”
狗娃當即恍然大悟,卻又覺得,毛家段的人對毛方貴的尊重,并沒有他應該得到那么的多。他聽見有人背后說毛方貴天天見人笑,把臉都快笑爛了,還有人說毛方貴擔著糞桶子見著了人,一手扶著糞桶子,一只手伸出來跟人家握手,把人都給熏死了。狗娃在心里回敬那些人說:“那他總比你們強呀,你們上完茅房出來,雙手還在系褲子呢,一個問吃過沒有,一個說吃過了,就好像一個在拉一個在吃一樣。”
狗娃喜歡毛方貴說話的客氣和文明,也喜歡他打石頭的樣子,雖然他從未當面見過。這年,他家修新房子,要做石柱頭墩子,鏨磨盤,打水缸,修豬圈。毛方貴帶人來做石匠活,狗娃的歡喜勝過了家里所有人。毛方貴他們一起來了三個人,頓頓吃飯上桌,毛方貴總是讓別人坐上座,別人又總是推他上座。坐下來,狗娃他爸說:“毛掌脈師快請。”毛方貴說:“你先請,你們先請。”幾個人一碗飯吃完了,狗娃她媽就上去給他們添飯。其他人推一下就把碗遞過來,毛方貴卻總是說:“多不好意思,讓我自己去吧。”狗娃他媽把飯給他們盛回來,其他幾個人接過來就吃,毛方貴卻對狗娃他媽說一句:“勞煩你了,謝謝了啊。”狗娃覺得毛方貴的聲音又輕又軟,像風拂過耳邊,比他多吃一口肉還快活。
狗娃最喜歡看毛方貴干活,天天下了學就早早地回到家,蹲在毛方貴身邊細細看。毛方貴在一塊大石頭上坐著,掄起鐵手錘,打著鏨子,發出叮當的響聲,白色的粉末像霧一樣掉下來,發出嗆鼻的味道,狗娃喜歡這個味道,也喜歡毛方貴頭發上撲上去的石頭粉末。電影里的藝術家頭發上總是有些顏色和凌亂的。
“方貴爺,你要做什么?”狗娃換成課本上的語言問他。
“狗娃這個問題問得真聰明,你看我正要給你家鏨石墩子,然后在上面雕牡丹。花開富貴家,牡丹是花中之王,我們要祝你們家榮華富貴……”毛方貴像是個老師,教給了狗娃許多新知識。
毛方貴他們做完狗娃家的石匠活路又去了另外幾家。狗娃只要聽見毛方貴在石崖上喊著號子,就坐在路邊上聽。號子不完他不走,號子完了他還不想走。毛方貴平時說話的嗓音非常柔和,喊起號子來,雖是高門大嗓,仍然像是在歌唱。山地返回的余音,卻又是尖細的呼嘯。
狗娃想跟著毛方貴去做個打石匠。可是他爹卻說:“還是讀書要緊。打石匠手藝再好,也進不了城,成不了國家干部。要是書讀好了,就能上大學,就能進城。”狗娃心里卻想,修趙洲橋的李春,一樣也成了寫進書里的能工巧匠。他甚至猜測,毛方貴和他們這幾石匠,說不定就是李春的徒子徒孫。也說不定,毛方貴或者他也能成為一個能讓人寫進書里的能工巧匠。
他想著什么時候當面給毛方貴說一聲,他甚至想到,毛方貴不會拒絕他的。
這一天,狗娃在家玩,毛方貴來了。狗娃笑嘻嘻地站起來。毛方貴說:“萬勤在家哩?我想借你家的桶用一下。”狗娃回頭喊了一聲:“媽,方貴爺來借桶呢。”她媽出來說:“我正在屋里給你騰桶呢。” 毛方貴說:“不好意思了,我自己來騰吧。”他們就進屋去取桶。狗娃跟著進去,卻看見毛方貴一手摸著他媽的上身一邊親,口里還大聲說著“你家的桶子真大呀。”
狗娃啥都明白了。他紅了臉,輕輕地跑了出來。
(作者: 高原傳說) (作者地址:通城縣馬港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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