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喬語（嘉魚）

父親愛酒但不好酒。父親平時不喝酒，只在年節親朋相聚時才喝上一兩盅，父親說過過酒癮。

父親喝酒時用一款極精細小巧的杯子，酒斟上去，漫過杯沿，卻又從中間鼓出來，盈盈弱弱、搖搖晃晃地似杯中含了一顆透明的珠子。父親望著杯中的酒總是說，“這好酒啊，倒出來拉絲，聞起來香得不行，喝到嘴里黏嘴。”我小時候聽到父親說這些，心里就十分好奇，一次忍不住拿筷子蘸了一點放進嘴里，期待又香又黏的美好感覺，可事實上卻是又澀又辣，嗆得我直掉眼淚。

父親喝酒時喜歡小口小口抿。只聽“嗞兒”的一聲，那酒便順著父親微翕的嘴唇溜了進去，然后在父親的嘴里連著打上幾個滾，這才被父親輕輕咽了下去。父親咽酒時有種依依不舍的柔情在里面，仿佛他咽的不是酒，而是一句話。我想，那一定是酒的語言。酒在父親的嘴里流連繾綣，用綿軟的口感、馥郁的醇香與父親對話。就那么一小會兒，酒對父親說了什么呢？也許除了父親，無人知曉。但我從父親愜意的神情里猜測，那一定是一句極美好的話，比如酒會讓父親想起幾十年前的邊疆歲月，想起當年他與戰士們一起用茶缸喝酒碰杯時的豪爽，想起幾個人就著一盒午餐肉也喝得興致盎然的情景。酒在那時還會變成菜肴，在那遙遠寒冷的邊疆，父親撬了一塊硬邦邦的豬油拌進熱騰騰的飯里，就著一杯酒取暖驅寒。

父親喝酒后話變得多起來。父親最愛說的就是他的部隊生涯。父親說起那些，就像說起一部英雄戰斗史，父親的表情激情而豪邁，父親的眼睛在那一刻會恢復年輕時的灼灼光華，父親的聲音洪亮有力，父親在那個時刻回到了從前。那時的父親一身橄欖綠，濃眉大眼，英姿颯爽、英俊非常。

我記得父親有一張在天安門廣場的相片。父親背手而立，身后是威武雄壯的天安門城樓，父親的眼睛大而明亮，他眺望遠方，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。風把父親軍裝一角吹了起來，那一角仿佛成了一面旗幟，在風中飛揚。我相信父親的心中一直有一面旗幟，那旗幟飄揚在萬里長空，獵獵作響。

父親喝酒很斯文，酒后亦是斯文的。即便是喝得稍多，也不會像別人一樣耍酒瘋鬧騰無休。記得小時候碰到過父親喝多了酒，喝多了酒的父親會歌不離口。父親愛唱歌，父親的歌聲婉轉動聽，是那種包裹在鋼鐵里的鐵骨柔情。父親酒后唱《一棵小白楊》，仿佛他自己成了一棵小白楊正迎風飄揚在高高的山崗上。父親還愛唱《鐵道游擊隊》，父親比著手勢喊著口令，在我們姐妹倆面前氣勢恢宏地走著正步。父親唱《一壺老酒》，唱得眼含淚花，那是父親唱給奶奶的歌。父親會唱很多軍歌，酒后的父親唱歌時是另一番姿態，那是曾經一身戎裝的英俊少年，是守衛邊疆的鋼鐵戰士，是孝順的兒、慈祥的父，是母親身邊最深情的溫柔。

父親年紀大了，不怎么喝酒了，倒是我們時常勸他喝點。于是父親就喝上一小盅。酒盅不大，父親倒上酒，輕輕抿上一口，話匣子就開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