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復興的散文集《正是橙黃橘綠時》像一把老鑰匙，輕輕旋開了都市人銹跡斑斑的心門。那些關于菜市場帶著泥土芬芳的蘿卜、胡同口冒著熱氣的烤白薯、老槐樹下的象棋殘局的文字，不是對逝去時光的廉價懷舊，而是將瞬間凝結為永恒的煉金術。

當我在地鐵上讀完這本書，突然意識到：所謂詩意地棲居，原來是在每個轉瞬即逝的當下，完成與世界的深情對視。

書中《菜市場的浪漫》一篇讓我震顫。肖復興寫攤販將胡蘿卜碼成金字塔形，寫西紅柿在晨光里像一盞盞小紅燈籠，這種對日常事物的凝視本身，就是抵抗時間的儀式。法國詩人蓬熱說“物體是抵抗遺忘的堡壘”，而肖復興讓這些堡壘在文字中獲得了第二次生命。當現代人用濾鏡美化生活時，他卻用近乎笨拙的誠實，發現了蘿卜表皮上霜打后的紋路里，藏著整個冬天的密碼。

《老槐樹下的棋局》則揭示了另一種永恒——在時間褶皺里生長的情感。兩位對弈老人三十年如一日地下著同一盤棋，棋子磨損程度成為比年輪更精確的計時器。這讓我想起本雅明所說的“講故事的人”，他們通過重復的日常儀式，將個人記憶鍛造成集體記憶。肖復興筆下，老槐樹不僅是植物，更是生長著的日歷，每片落葉都是時間寫給人間的便條。

最動人的是《冬至的餃子》中母親揉面的手勢，那揉進面團里的不僅是蔥姜花椒水，還有對團圓的古老信仰。當工業化食品蠶食著味覺記憶時，這種手與面的肌膚相親，成為對抗同質化的最后堡壘。肖復興用“餃子邊緣的麥穗褶”這樣顯微鏡式的描寫，讓最平凡的烹飪動作得到升華。在速凍餃子統治餐桌的時代，這分明是場靜默的飲食人類學革命。

合上書頁，我突然讀懂了書名“正是橙黃橘綠時”的深意——它不獨指秋日的物候，更是每個當下飽滿的生命狀態。當肖復興寫“剝橘子時濺出的汁水在空氣里畫出金色弧線”，他其實在演示海德格爾所說的“存在的詩意”。在這個意義上，每個認真剝橘子的人，都是抵抗時間扁平化的勇士。

地鐵到站時，我看見對面女孩的手機殼上印著“活在當下”的標語。這個被消費主義稀釋的短語，在肖復興的文字里重獲重量：不是打卡網紅店的即時滿足，而是像書中那個每天記錄云形的老人般，用整個靈魂去校準與世界的共振頻率。原來，永恒不在遠方，就在我們凝視菜市場蘿卜時，瞳孔里映出的那束光里。

口述／謝童　整理／記者　黃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