叢梁生活在湘西一個小縣城，這里的山水養育了他。

今年，縣委大院梧桐樹第五次黃了葉子，一晃眼他也在縣委辦呆了五年。

他數著日子，就像數著文件上一個個待蓋章的紅印。

“小叢啊，坐。”

318辦公室彌漫著淡淡的桂花香，鴻雁主任推了推金絲眼鏡，輕聲地說：“組織上考慮讓你動一動。”

叢梁等了五年，終于等到這句話。

"建設局缺個副局長。"??

鴻雁主任的指尖輕敲桌子，停頓了一會說：

“你的材料我已經報上去了，你心里有數就行了。”

走出辦公室時，叢梁覺得走廊的陽光格外明亮。

在洗手間，他對著鏡子整理領帶。鏡中的自己眼角已經有了細紋，但眼神比五年前更加沉穩。

次日，叢梁送材料時，常務副主任侯寧叫住了他。

“小叢啊，”侯主任的笑容像涂了蜜，“聽說，鴻雁給你安排了去處？”

叢梁本能地繃緊了后背，第六感覺不能告訴他。

最近，侯寧和鴻雁鬧得有點僵，辦公室傳聞很多，但叢梁從不去打聽。

“說出來看看，或許我們能幫你嘛。”

熱氣氤氳茶水后，是叢梁從未見過的熱情。

“也不是什么好單位，就是去...建設局...副局長…”

話一出口他就立即后悔了，叢梁此時一臉的懵逼。

但侯副主任追問的態勢讓他難以招架。

三天后，書記秘書方子華在樓梯轉角處攔住他。

“老叢，老叢。”

方秘書喊他老叢，叢梁哥也并不介意，畢竟45歲的人嘛。??

“我不知道是保佑你，還是害你。”??

方秘書壓低聲音，“我跟書記說了，你一個文化人，去什么建設局？應該去教育系統！去高中，搞個校長當當。”??

叢梁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，卻謙卑地說：??

“感謝關心，感謝關心。”??

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??

下午，時針指向2:30。318辦公室。??

“叢梁”。??

鴻雁主任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：??

“你跟書記說你要去高中，要去當校長？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你好……不過，去高中當校長也不錯。”她的眼鏡片上反射著冷光，不再有往日的責備。??

“這……”叢梁有口難言，有口難辯。??

那夜，叢梁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，無法入眠。??

窗外的月光把梧桐樹的影子投在墻上，像一張張嘲笑的臉。??

“老叢，老板讓你去他辦公室。”??

次日，方秘書電話通知叢梁。??

叢梁輕聲地敲門，忐忑不安地走進書記辦公室，只見書記神情專注地伏案批閱文件。??

“書記好！”

“坐吧，你把門關上！你來縣委辦也有好幾年了，丁冬主任也曾講過你的情況。你也是該出去鍛煉鍛煉了。”?

他停頓了一會，又輕言細語地說道：??

“這樣吧。方秘書說你不懂建設也不懂規劃。縣二中正好缺個校長，如果你愿意的話，你回去好好準備準備。”??

說完，又埋頭看他的文件。??

叢梁從書記辦公室出來，喜上眉梢，仿佛一股清泉涌上心頭。??

他回到辦公室，立馬加班加點準備組織部所要的材料，生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。??

一周后的晚上，常委會終于開完了。??

次日公示，政府大樓大廳顯示屏幕上，擠滿了各個任前公示。??

叢梁佇立在大廳屏幕前，手指無意識地在紅色名單上滑動。??

媽的，老侯還搞了個“四調”退休。??

屏幕下，祝賀聲，說笑聲，議論聲，說什么的都有，叢梁卻像站在真空里，什么也聽不見。??

一遍，兩遍，三遍。沒有叢梁的名字。??

他怎么也找不到叢梁的大名。??

不知何故。??

叢梁帶著不惑，心情沉重地走向辦公室。??

老叢，還得重操舊業。??

此次未動，日子還得繼續，總不能讓人給尿憋死吧。??

周六的清晨。叢梁沿著三八河跑步，汗水混合著晨露。??

西萊禪寺的鐘聲遠遠傳來，他無心欣賞眼前這幅深秋美景，鬼使神差地向古寺拐去。??

向菩薩許愿，在西萊相見。??

叢梁一眼望見古寺門前這個招牌。??

他并沒有在佛像前燒香拜佛，感覺自己下不了跪。他在一處香案前停住了腳步。??

竹簽從簽筒掉出來的聲音清脆悅耳。??

“事以密成，言以泄敗。”??

白須老僧看了一眼簽文，又深深看了叢梁一眼，一顆一顆地撥動手中的佛珠，繼續說道：??

“施主，得失皆隨緣，萬般皆是命，半點不由人，前方會有好運……”??

叢梁聽完高僧話語，此時自責已無任何意義了。??

于是，雙手合十，虔誠了向老僧致謝，心中默念：??

“隨緣！”??

一切隨緣。只是他心存愧疚，無法釋懷。??

那就是欠了丁冬大哥一個碩大的人情。??

你說一個退居二線的老干部，竟然為了他升遷的事情，卑躬屈膝，親自去找過他的老板，向其舉薦。??

這是叢梁后來知道的事情。??

“小叢啊，這次動了嗎？”有一天，丁冬大哥特地打來電話這問此事。??

“沒有！”叢梁老實回答。??

于是，叢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丁冬大哥作了匯報。??

“豬腦殼！”氣得丁冬大哥把電話掛斷。??

“豬腦殼”三個字，卻讓叢梁一頭霧水，呆如木雞。??

他一臉懵逼相，恨不得把手機摔到九宵云外。??

那夜，叢梁凝望著深秋的梧桐樹，久久不能忘懷。??

時間如白駒過隙，轉眼間，叢梁在科室不知不覺又呆了一年。??

一年之中，很多事情是人們無法預料的。??

有天晚上，叢梁在家里看電視。忽然，看到本地新聞，說本縣二中校長、副校長、教務處主任牽涉一起學校建設工程窩案，導致集體落馬。??

校長、副校長先后被縣紀委帶走接受組織調查審查的情景，讓叢梁感到吃驚和感嘆。??

“奶奶個熊，老子慶幸沒有去成。”叢梁喃喃自語。??

接著，電視鏡頭切換到另一則新聞，縣建設局局長方子華戴著一頂白色安全帽，在園區建筑工地上檢查安生產。??

此時，叢梁無心看電視，于是，走到窗前，透過玻璃窗，望著夜雨中的梧桐樹，叢梁情不自禁地對老婆說：??

“拿酒來，今晚我想喝一杯，多炒幾個菜。”??

叢梁心想：??

“這就是命運”。??

還是老婆好，她往叢梁碗里夾根排骨，不無感慨地說：??

“命里有時終須有，命里無時莫強求。哦，對了，聽說侯主任家里今年清明節，他帶著女兒女婿去給他老爸老娘“掛山”（祭祖），把山燒了一大片，找關系沒有坐牢，賠了30萬了事，有沒有這回事。”??

叢梁當然知道，但他不是那種八卦的人。??

“人沒燒，萬幸！”??

借著酒興，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，閑聊了好長時間，直到星星散去。??

彈指一揮間，一晃兩年又從叢梁的身邊溜走了。??

叢梁還是原封不動。??

不久，書記高升了，縣長順任書記。??

全縣三級干部大會上，新書記激情澎湃地說道：??

“每個人就是一塊磚，哪里需要哪里搬。作為黨員干部，就要服從組織安排，是金子到哪里都會發光。”??

叢梁聽后，感覺到心靈涌起一絲的慰藉，感覺自己就是那塊沉甸甸的金子。??

會后一周，縣委大樓開始重新裝修，有人私下說是風水大師的進諫。??

其實，政府大樓背后就是梧桐山。背后有靠山，誰也不會倒。??

但最近偏偏有人倒霉，撞到槍口上。??

那天，在縣廉政教育基地。各單位組織參觀學習教育活動，叢梁正好碰見方局長，隨口說了一句：??

“方局，建設局攤子有點大，小心駛得萬年船。”??

“你這個表子，我能有什么事。”方局長先是一驚，緊接著笑著說。??

叢梁一句隨便話，沒有想到一語成讖。??

幾天后，市融媒體發布官宣：??

方子華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主動投案，目前正接受縣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，全網刷屏。??

畫面上的方局長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，手腕上的手銬閃著冷光，與前幾天他判若兩人。??

“天道有輪回，蒼天饒過誰。”??

此時，叢梁五葉雜陳，忽然，對屏幕前的方局長喃喃地說。??

不久，方子華貪污受賄320萬，被判了12年零六個月有期徒刑，現在紅山監獄服刑。??

乖乖，十年的縫紉機有點難踩啊。??

叢梁怎么也開心不起來，畢竟曾經同事一場。??

幾個星期后，有件事到是讓叢梁哥開心一刻。??

最新消息，鴻雁將被交流到兄弟縣市任副市長。??

臨別前，叢梁特地去她辦公室祝賀，送行，鴻雁主任對叢梁說道：??

“記住，官場如棋局，落子無悔，好好干。”??

她的目光越過叢梁，看向他身后某個遙遠的地方，??

“有些路，沒走，反而是福氣。有時候，暫時的失意，那是菩薩在保佑你。”??

不知走過了多少個秋天，叢梁終于熬到花甲之年，平安著陸，即將告老還鄉。??

退休那天，工會主席在政府食堂特地點了幾菜，說是為他送別。??

借著酒興，略懂點《易經》的黃主席對叢梁說：??

“在辦公室呆這多年了，你是不是經常腰背疼，其實是因為你背后無人。”??

坐在叢梁旁邊的老王主任，舉著酒杯，深情地說：??

“來，叢科長，敬你一杯。我想對你說的，一句話，放下執念，放過自己。”??

放下執念！多么痛徹的領悟啊！??

“來，干杯！明天我去爬山，我要感謝那些領導多年來不重用之恩。”??

叢梁微醺，辭不達意。活到這把年紀，他突然有點大徹大悟的感覺。??

那一夜，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政府大樓，正是梧桐葉又開始泛黃時。??

忽然，腦海里，想起李清照的聲聲慢.尋尋覓覓：??

“梧桐更兼細雨，到黃昏、點點滴滴”??

叢梁摸出手機，刪掉了十年來設置的每一個工作提醒。??

風卷著落葉在他腳邊打了個旋，像是一個遲來的圓滿答案。??

不遠處，桂花廣場，最近一首非常火爆的歌曲隨風飄進他的耳鼓，叢梁感覺一種解壓，一種療傷，一種治愈，一種慰藉，更是一種向往。??

我想和你一起，??

去一個地方，??

一個地圖上都沒有的村莊。??

我彈著吉它，??

為你歌唱，??

你坐在身旁，??

為我鼓掌……??

2025.07.12.?